城市（一）

原題：Eine Stadt (I)
出處：Kleine Dichtungen, Suhrkamp 1985
作者：Robert Walser

盛夏的某一天，我來到一座城市，這裡我曾住過，只是多年
沒有回來。城市如此蒼白、沈悶，讓我害怕了起來。我懷著
希望走過老舊的巷弄，期盼熟悉的景象會帶來喜悅與沈醉，
結果深受打擊，頹喪的靈魂鑽入一絲未曾有過的絕望，難以
言喻。城市死氣沈沈，路人個個都像遊魂。蒼白的房舍冷冷
看我，我疑心回望它們。路上的女人沒了女人的模樣，男人
不像男人，四周如此鬼魅、淒慘，連我也成了可憐的遊魂。
電車彷彿失去理智，城市有如悲傷絕望的夢境，充滿哀愁的
氣氛。我感到不安，邪惡的氣氛讓人沮喪，我走進一間旅舍
想喘口氣，沒想到只是再一次恐懼。「我幹嘛進來這裡？」
我自言自語離開大廳。走在街上，空氣裡依然瀰漫著驚恐，
化了妝的老婦人靠在窗邊低頭對我獰笑，我感覺死亡就住在
這裡。我想找尋一個角落，一絲冷靜，然而四下一片荒蕪，
單調窒悶，駭人的窄巷佈滿灰塵，感覺不是住人，而是侏儒
和爬滿害蟲的動物。窗戶咧嘴對我毒笑，房門大開著，似乎
在歡迎所有背叛、邪惡和罪行。城市彷彿被世界遺棄，恐懼
緊迫盯人，德行、真誠和榮譽似乎再也難尋。我見不到一張
孩子的臉龐，彷彿全都死了。我在街上遊蕩，只想蹲坐地上
像野獸嚎叫，像失去親愛主人的狗兒哀鳴。城市沒有星光，
也沒有太陽、月亮。我懷著悲傷邁步向前，突然被一棟房子
吸引，感覺非得進去不可。哎，原來是我以前常去的房子。
我曾住在這裡進進出出，當時多麼快樂！然而，現在的我卻
無法想像。我帶著恐懼走上樓梯，樓梯保養得很差，我感覺
一股壓迫跟著我直到樓上。最後，我來到住過的陰暗閣樓，
但房間已經面目全非，完全認不出來，感覺就像一副棺材，
讓人毛骨悚然。我離開房子，開始尋找當年愛過的女子，但
所有人都滿臉疑惑，彷彿我問的是千年之前的古人。她曾經
那麼溫柔、多情，我彷彿還能感覺她手輕撫逗弄我的前額。
我走在街上，心裡一直覺得她會突然蹦到我面前，親吻我，
卻沒遇到半個認識我的人。一切、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一切
都不再重要，而我在這些陌生人眼中也毫無價值。我轉身將
城市拋在腦後，繼續我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