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29, 2008

森林裡的狗仔隊


原題:Paparazzi in the Woods
出處:Slate, 14 august 2008
作者:Etienne Benson

下回去爬山,別忘了留意隱藏式相機。如果你發現一個塑膠或
金屬盒子,精裝本厚書大小,綁在樹上漆成樹幹的顏色,那你
可能就被人監視了。要是你仔細聽,或許還能聽見快門或捲動
底片的吱嘎聲。

這些相機不是為你而設的,而且通常必須走離步道(起碼遠離
人類行走的路徑)才會看到,因為它們是為了拍攝野生動物。
近幾年,獵人和野生動物學家使用攝影機的頻率呈指數成長,
研究指出,過去十年來,引用攝影資料的科學論文數量每年
增加百分之五十。目前在全球野生環境裡,光是協助研究用的
隱藏式相機就隨時有一萬台左右。這只是冰山一角,實際數字
很難掌握,不過業者表示,這類監視器材的年銷售量大約三十
萬台,大多數買主都是獵人。

隱藏式攝影對於科學研究、募款和生態保育貢獻卓著,以致於
研究人員和保育人士很少停下腳步,思考大量使用這一類攝影
可能產生什麼意料之外的副作用。相機可能傷害他們要研究的
動物,甚至可能對人造成影響。

隱藏式相機能拍到令人讚嘆的影像,例如山河狸連滾帶爬奔向
溪邊、狐狸沿著落木嬉戲或雪豹趁著夜色潛行,完全不受人為
干擾。相機通常設在獵徑或水源,動物只要觸動紅外線,就會
被拍攝下來,幾星期或幾個月後再由研究人員取出影像,分類
動物,計算動物出現的次數。獵人則是用錄像分析獵物習性或
追蹤哪隻公鹿的鹿角最大。

近年來,研究者藉助隱藏式相機,不僅證實印度老虎減少速度
遠比政府宣稱的快得多,也拍到許多之前從未攝得的稀有動物
與形跡隱密的物種,如婆羅州犀牛,甚至讓我們瞥見不少尚未
命名的新物種。對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和世界自然基金會之類的
科學團體來說,這些影像的確是最佳宣傳,因此他們鼓吹使用
隱藏式相機也就不遺餘力。

相機會影響動物的行為,這一點只要看影像就知道。相片裡的
動物往往面露驚惶、落荒而逃,或是湊近審視,甚至攻擊攝影
啟動器。退休的史密森尼博物館生物學家威莫在加州北部拍攝
野生動物,他部落格裡有一組相片,顯示熊正在打量啟動器。
世界自然基金會也曾提供錄影畫面,記錄罕見的爪哇犀牛攻擊
攝影機啟動器,也在蘇門答臘拍到老虎攻擊相機據點。

這些動物是生氣或好奇,我們無從得知,大部分研究者認為是
好奇。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動物確實受到刺激。這類刺激
如果不斷出現,而且範圍越來越廣(以目前隱藏式相機的增加
速度看來,上述兩點很快就會成真),瀕臨絕種的動物很可能
被迫放棄原本的採食和狩獵區。相機使用者同意動物會受相機
影響,但認為程度應該和閃電、暴風雨、天敵攻擊或其他人類
活動差不多。可惜截至目前,隱藏式相機對動物的影響還沒有
正式的研究。

不過,隱藏式相機對動物的主要干擾有許多已經解決。第一代
相機的機械快門和捲片聲依然存在,新款相機則是安靜許多,
紅外線攝影設備也減少閃光燈的使用頻率。長效電池和大容量
記憶卡讓研究人員不必經常出現,調整或更換設備時戴上手套
避免留下氣味,也能減少對動物的干擾。

然而,科技再怎麼精益求精,也無法抹去一項干擾,就是監視
本身。隱藏式相機越來越普及,受影響的不只是動物,也包括
居住在同一棲地的人類。這一點當然有好處,例如尼泊爾國家
公園最近就拍到一幫老虎盜獵者。不過,隱藏式相機對露營者
和山友來說是好是壞,就很難說了。國家公園和荒野所以備受
珍視,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能夠享受孤獨、自力謀生、暫時
躲開現代生活的壓力。到處都是相機的「原野」還能帶給我們
這些享受嗎?

這個問題,當代的環保人士沒有處理,但在荒野保育史上倒是
有過經典的前例。一九六零年代,野生動物學家莫瑞致力荒野
保育運動,反對國家公園和保護區使用無線電標識法和頸圈。
莫瑞對動物標識沒有意見,他自己就標識過數百頭野獸,但他
深信國家公園和保護區擁有特殊的文化使命,濫用現代科技只
會造成阻礙。民眾造訪荒野,可不是來欣賞佩戴無線電頸圈的
動物和追蹤動物的科學家,而是為了體驗原始的自然。

自從莫瑞登高一呼,不少環保人士開始反對近距離、高科技的
研究方法。一九七零年代至八零年代初,反對聲浪達到高峰,
侵擾較少的技術也應運而生,隱藏式相機就是一個例子。一九
八零年代中期,環保運動出現轉折,莫瑞念玆在玆的原始體驗
與文化價值退位,生物多樣性和量化研究成為顯學。擔心研究
過量或「追求知識可能弊多於利」都成為難以想像的事情。

隱藏式相機是好東西,增加我們對地球其他物種的認識,侵擾
程度也比許多方法低。只要使用得當,莫瑞擔心的疏離就不會
出現,反而能讓我們感覺更親近自然。想維持地球現有的生物
多樣性,隱藏式攝影和其他先進監視技術(如高解析衛星影像
和微型無線電標識)都是關鍵幫手。我們居住的世界已經徹底
人類化,層層疊加的環保監視網絡就算無法維持地球一直適合
人居,起碼能讓我們知道這裡多快會變成煉獄。

儘管如此,當監視文化走進自然的最後堡壘,莫瑞的擔憂或許
能讓我們有所警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促進生物多像性的
工具可能弄巧成拙,適用於一個地方的科技不必然適用於所有
地方。上世紀的荒野保育人士認為有必要保留幾塊土地,可以
連續徒步幾天看不到馬路,也遇不到車子。他們這麼主張不是
因為痛恨汽車(當初就是車讓荒野不再遙不可及),而是他們
深信有些珍貴的體驗「唯有沒車才能感受得到。」要不要保留
幾塊地方,沒有監視相機綁在樹上,是值得廿一世紀荒野保育
人士深思的問題。



莫瑞 Adolph Murie (1899-1974):美國自然學者,最早在自然
棲息地研究狼群生態的野生動物學家。

班森 Etienne Benson:哈佛大學環境中心和科學史學系博士後
研究員,專長為野生動物研究史和野生動物研究政治學。